买画人,专业称呼应该是赞助人,当然也包括赞助机构。
示巴女王与所罗门王会见(局部) 弗朗切斯卡
从古至今,赞助人群体最坚持不懈的一个动机,便是与自己地位低的群体划清界线。即使是中低阶层的赞助人,在他们追求高尚生活与艺术品味的背后,所暗含的依然还是等级的区分。社会经验告诉他们,只有站在更高的阶层,才会受人尊敬,甚至被人称颂。
荣举十字架 弗朗切斯卡
在这一点上,艺术家并不例外。只是他们是通过赞助人的酬金来实现这一目标。
米开朗基罗曾向他父亲保证,“拿到我给您的钱,您就可以过得像上流人士一样”。同样,拉斐尔曾为“教皇礼拜团成员”这一荣誉职位,花了1500杜卡特Ducat(¥210万)。这是相当大的一笔费用,为的只是座位离教皇宝座更近一点。这也意味着,离被人称颂将更近一点。
佛罗伦萨圣十字教堂
14世纪佛罗伦萨的圣十字教堂,我们今天依然能感受到它的尊贵与奢华。这一切得益于阿尔伯蒂家族的近乎极致赞助。在主祭台的祈祷室内,阿尼奥洛加迪的纪念壁画“真十字架的传说”系列,宏伟肃穆。毫无疑问,在当年,这必定是一项造价不菲的工程。
佛罗伦萨圣十字教堂
面对这样精美的作品,我们今天赞美的是艺术家的优秀。当然这并不错,但是没有赞助人的动机,或者说没有赞助人的期望或者说欲望,我们今天见不到这些作品。想象一下,如果没有赞助人,我们可能看到的,相比今天的艺术,一定会暗淡无光得多。
荣举十字架 (局部)
阿尔伯蒂家族这样做,并不是出于他们对艺术的热爱,或许他们有一点点爱。通常有真爱的,大多无力成为赞助人。而那些赞助人,尤其是出高价者,一般都对绘画无感。他们的动机只是为了提升家族的地位。
在赞助人群体中,相比阿尔伯蒂这样的家族,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在西斯廷教堂的天顶壁画中,仅此一个工程,便向米开朗基罗支付了6000杜卡特(¥840万)的费用。可见政权或宗教的当权者作为赞助人,其规模则宏大得多。
西斯廷教堂天顶壁画 米开朗基罗
建造与装饰教堂,对于赞助人而言可以宣扬地位、炫耀势力、展示虔诚,在社会、政治与宗教上,这些都是赞助人所期望得到的。今天我们能看到文艺复兴时期精美的建筑与壁画,它们几乎都根植于这样的期望之上。
从佛教到基督教,为来生投资,常常成为赞助人动机的另一来源。这也是宗教艺术获得赞助的重要动能。
阿雷佐圣方济各教堂祈祷室
15世纪晚期,一位佛罗伦萨的赞助人这样解释:“如果我在人间的居所,也就是我在城里的房子花费2000弗罗林Florin(¥280万),那在来生居所(教堂里带有私人祈祷室的墓穴)上花500弗罗林(¥70万)是很不错的买卖。”这样的想法,是文艺复兴教堂祈祷室的修建与装饰成为流行主要动机。
在同时期的另一位赞助人,赫拉多尔·吉安费格利阿奇,便花费500弗罗林,购置了一间三圣一教堂的祈祷室。当然这只是赞助的一部分,为此他还需要装饰壁画的费用1200弗罗林(¥168万)以及彩绘玻璃、圣坛雕刻画、祭台装饰等等,总计3600弗罗林(¥500万)。
希拉克略战胜库思劳 弗朗切斯卡
相比尤利乌斯二世来生的住所,这并不是一笔太大的花销。
米开朗基罗38岁那年,他得到了来自赞助人利奥十世,乔凡尼·德·美第奇的请求,为尤利乌斯二世来生的住所雕制四十尊大理石雕像,报酬为16500杜卡特(¥2310万)。
我们今天能够看到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艺术辉煌,离不开教皇以及美第奇家族赞助,同样还有像阿尔伯蒂,以及赫拉多尔这样的富裕阶层的赞助,是他们那些谈不上高尚的动机,让艺术变得越来越高尚起来,确切的说,是宏大与辉煌。
希拉克略战胜库思劳(局部)
卢浮宫有一个独立巨大的展厅,陈列着24幅鲁本斯的作品。这是为法国国王遗孀玛丽·德·美第奇创作的系列作品,《玛丽·美第奇的一生》。这位皇后在1631年遭到放逐。鲁本斯通过视觉化的婉转表达,美化了这位摄政女王尴尬的执政历史。当然,作为赞助人,女王花了六万里弗儿(¥450万)。她希望通过这一系列的画作,展示作为法国女王的美德、权力和荣耀,并彰显她统治的合法化。
玛丽·美第奇1600年11月3日驾临马赛 鲁本斯
今天,绘画早已失去了这样的社会影响力。如今赞助人要达到这样的目的,可以赞助影视。当下最广泛,最强有力的视觉影响力都存在于视屏之中。当然,在17世纪,这样的视觉影响力,只能来自绘画,因为它是图像信息的唯一来源。
赞助人的动机是什么?收藏艺术、传播图像信息或空间装饰?
天使报喜 弗朗切斯卡
当下有修养的人士,通常认为收藏艺术最为重要。高端画家当然也会认为,他们在为成功人士服务,创作的是被收藏的艺术。对于这些自负的艺术家来说,图像信息的传播早已被影像艺术所替代,而绘画,表达的是观念。如果绘画被认为是做装饰之用,那是对其艺术价值的彻底否定,有辱斯文。
其实大多数时候,装饰并非没有观念与意义。哪怕只是抽象的图案,都可能有深刻的象征意义。
天使报喜(局部)
作为西班牙国王的御用画师的委拉斯凯兹,曾一路从“国王画师”(1632)晋升为宫廷招待(1627)、服装助理(1636)、枢密院助理(1643),最终在1652年达到权力的顶峰,成为“宫廷装饰大师”(superintendente de obras particulare and aposentador)。“宫廷装饰大师”这一职位,清楚表明了委拉斯凯兹工作的真正目的,也让我们能够看到,绘画在那个时代的真正功能之所在。可以想象,如同委拉斯凯兹,米开朗基罗与拉斐尔也做着相似性质的工作。
阿雷佐圣方济各教堂壁画 弗朗切斯卡
用于政府大厅、宗教殿堂、家族庭院与文人书屋,以至市俗民居,大到国家意志、神衹精神,小至个体寄望,性情喜好,不同的场所,需要的是不同的观念与意义相匹配。当然,这一切都蕴藏在装饰的图形与图像之中。
遗憾的是,在十九世纪摄影技术出现以后,当绘画最庞大的赞助群体开始由欧洲转移到美国,其功能与赞助人的动机也都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
摄影师小丑 纳达尔摄
大多数的情况下,艺术是依赖于赞助人的需求而得以发展的,而只有在富裕的社会,更多,更慷慨的赞助人才得以产生。也因于此,艺术看上去总是显得嫌贫爱富。它会跟着财富的脚步,从佛罗伦萨到阿姆斯特丹,再到巴黎与伦敦,最终漂洋过海去了纽约。
1915年的纽约,糖业巨头的妻子路易斯娜·弗迈耶尔,在诺德勒画廊举办了一个以卡萨特与德加作品为主的展览。展览作品来自吕埃尔。吕埃尔不仅创造了米勒的价格神话,而且是印象派最伟大的商业推手。他曾濒临破产,是路易斯娜的融资使他得以重生。
吕埃尔在他的画廊1900年
作为印象派在美国最著名的赞助人之一,路易斯娜这次展览赞助的动机,表面上看起来十分奇怪,为妇女获得选举权作宣传 。但深层动机,其实并未超出“为了提升自己的阶层”这一传统逻辑。
动机虽然没有改变,但赞助人对待绘画的方式却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传统艺术产业的时代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是艺术金融时代。
卡恩维勒画廊的海报-1908年勃拉克个展
二十世纪初,股票经纪人出生的犹太商人卡恩维勒(Daniel-Henry Kahnweiler)买断了毕加索的全部作品。三年后,有着摩根背景,曾任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馆长的弗莱(Roger Fry),在伦敦开始了毕加索的展览推广。可以说是卡恩维勒和弗莱这些有着金融背景的代理人,开启了艺术金融的全新时代。弗莱并不是赞助人,赞助人是他背后的摩根所代表的金融大佬。
金融系的赞助人,他们的动机当然还是金融。同时,这不排斥他们将“为了提升自己的阶层”,作为另一个重要的动机。
真十字架的发现(局部)
艺术金融时代的绘画,传播图像信息与空间装饰的功能已变得无足轻重。绘画的这些功能正飞速的被时代所淘汰,它们虽然还有相当多的社会需求,但已不再能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从那时起,艺术被描述成“不是用作装饰的非功能性的精神产品”。因此,艺术金融需要绘画开发新的形式,以吸引大众关注的焦点。用今天的话说,重要的不是画了什么,重要的是能够带来关注的流量。
贡布里希
为了流量,二十世纪的一百年间,各种关于艺术的诠释,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五、十年。这样的态势,逼得贡布里希也只好说:“现实中根本没有艺术这种东西,只有艺术家而已”。我相信贡布里希有他自己关于艺术的定义,只是在他的定义之下,二十世纪大多数知名艺术家都会被排除在他的艺术史之外。他无力对抗时下的潮流,谁又能对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