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媒翻译类话题】
意大利小说家G•健尔麦南多(另有一名:麦健尔多)的短篇小说二章,由翻译家李又然译成之后,刊发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以及中国人民解放战争时期老区和后方的延安、桂林、吉林的期刊和图书里——
其一:《一段亲笔题字的故事》,译文署名:又燃译,《中国文化》(萧三主编)1941年6月20日第3卷第1期;后入选萧三主编的《高尔基的二三事(第二版)》一书(文学连丛社[桂林版]1946年7月)。
其二:《基督第四次跌落在他的十字架下》,署名:又然,《谷雨》1942年6月15日第1卷第5期;后载于吉林《文艺月报》(李则蓝、蒋锡金主编),署名:则蓝,文艺月报社1948年12月10日第2期出版。
[意](G.GERMANETTO)G•健尔麦南多
[汉译者]李又然
《一段亲笔题字的故事》
听见一声长长的好像被闷哑的汽笛,火车开动了。从三等车东门口,年青的新婚者——几乎还都是少年呢——,向排列在月台上的亲戚朋友们点头行最后一次敬礼。
蜜月旅行!好几个月来,他们为了结婚盼望着这个“罗马巡礼”。好几年来他们温柔地谈着:并且积蓄着里拉(意大利货币名称),为得是要成家。一种写意的家庭生活么?不应该想到这上面。新的家具吗?价钱贵到问不得。不过未婚夫妇的两家双亲操心着,七拼八凑地搬拢来各色各样的旧东西。
为什么他们盼望了这个罗马巡礼呢?
罗马巡礼意味着:火车票百分之七十五的折扣,旅馆和饭店特别优待;并且意味着:你要去观光圣彼得大教堂梵蒂冈(教皇宫廷),你要去面见教皇⋯⋯
那么年青的新婚者是虔心的?不一定吧。稍微好像是虔心的,天晓得。新郎是差一点要把当地宗教社会的买主赶跑(他是水果铺小老板);新娘是几乎要拿信教的女顾客叫她修理的旧帽丢掉(她是卖女帽的)。
有一天新郎同我晒太阳,站在他的开在要路上的铺子的门槛上,他靠着瓜柜,我两只手插在理发师传统的白褂子袋袋里。他对我讲:
——老实说我盼望这个巡礼光光是为着特别优待。我才管它是什么教皇。去看他着实要花一笔车前,我们舍得掉这个看他一下的快活。可是你知道我有一个计划在脑子里⋯⋯
向铺子底里瞥了一眼,他保证自己不被父母听见,接下去说:
——我要一直跑到梭冷戴高尔基那边?
这个心愿没有叫我吃惊。我的朋友是发疯一样喜欢读书的。他读了许多书像蚕吃桑叶,并且老是抱怨着在我们这个一万八千人口的城市里没有图书馆。他同一切有书的,有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的人,都有交情。只要能够到手,他都读。可是他顶爱的作家是高尔基。使我更高兴的是借高尔基作品给他的就是我。我们的那次谈话发生在世界大战之前不多几年,杀人的俄皇尼古拉意大利旅行不久之前。
“我要一直跑到梭冷戴⋯⋯!”那是怎样地愉快啊,要是我也跑到那边?可是,一个理发师的出席不容许干大事业。或者我也能够熬省下一笔钱来做一次这样的旅行吗?
我热烈赞成,保证守秘密。在火车表上我们找到罗马——那波利开车时间和三等车价钱⋯⋯
结婚的前夜我给我的朋友特别细心地刮脸,把他梳洗得很时式,拜托他替我向我们伟大的朋友请安。真是的,高尔基真正是我们伟大的同志和朋友。他的可惊叹的作品,不但使我们认识了在俄皇制度束缚底下受苦的俄罗斯人民的生活,并且帮助我们懂得进行反对意大利资产阶级的斗争。只要一想起他的卓越的《意大利故事》等等,就够的。
在援助失业者或是从破产里挽救我们社会主义报纸那些人们的名单上,我几次没有看见高尔基的名字呢?
我的朋友水果商寄给我罗马的、那波利的,最后是梭冷戴的画片。几天之后年青的新婚者回来了。
他们到的那一天,我的朋友被他的亲戚们围困着,以至我们仅仅能够交换几句话。
——你看见他的?(我匆忙地问了一句)。
——我相信你⋯⋯我甚至还同他讲过话!
——向他讲过话?
——不但讲过话⋯⋯
可是正当这个关头他的老子厉害地问起他些什么来。这位老人是拿一种恶意的眼光看我们友谊的。
第二天我再也不能忍耐,急急要知道“不但讲过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立刻来看我,等到他的双亲到空柜子后面睡中觉去了。
——好的,讲吧!
——怎样的人!怎样的人啊!
——可是讲吧!(我再也按捺不住)。
他刚刚张开嘴巴,就有一位老太太出现:
——一基罗瓜⋯⋯
接着是一个娃娃:
——两分钱葡萄⋯⋯
随后是我的一位主顾走来叫我修面。人要相信他们是约好了的。
终于我的朋友又来了,手里拿着一本用报纸包着的书,开始他的旅行叙述。他不讲热那亚和热那亚壮丽的海口,也不讲热那亚纪念碑,和比萨斜塔也不讲,菲冷翠、罗马、那波利,他只讲梭冷戴,只有梭冷戴。
——怎样的人啊!(他时时刻刻重复着)。
——可是他对你说了什么?
——老是听他重复同样的话,我冒火了。
——他对我说:Buon jiorno(意大利文:“日安!”读如世界语拼音Bon jorno)握我的手的时候,他还写了一些东西就在这本当时也在我手里的书上边。
——那么他对你就只说了一句Buon jiorno再也不说别的什么了吗?
——怎么“再也不说别的什么了吗”!
——那么他还说些什么?
——你看,我不懂。他讲俄国话。⋯⋯我多么担心他会拒绝见我!到他家里的时候我激动恐惧得发抖。我会看见他吗?对他说些什么好?可是他不在。有人告诉我他在海边。我们就朝着海走去。立刻我就认识他。他在钓鱼的人们和孩子们中间。好多次我走进去又退回来。最后一股勇气,我说“Buon jiorno,signor Gorki”(“日安,高尔基先生”)。
——为什么叫他“Signor”(“先生”。读如世界语拼音j-jnon)呢?(我打断他。)他是我们的同志啊!
——他吃惊着向我这边转过来,用一双使我不再害怕的眼睛瞧我。可是无疑的,他注意到我的手足无措了,因为他微笑着回答我说:“Buon jiorno”。他的微笑是那样善良那样亲切的!于是我对他说⋯⋯。可是人要记不起字句的⋯⋯。他总归微笑。
——替我请安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瞧着我听着我。一定的,他是懂得我所感觉到的。
——后来我把书递给他,他就题字。诺,你瞧!
我瞧了,可是只认识记日子的数目字。
——你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吗?
我希望你帮助我,(我的失望的朋友说)。
——为什么不到翻译局里去一下?此地是找不着翻译的人的。
我们就去寻觅语言学家。没有像找法文翻译那样容易的事了。我们甚至发现一位懂德文的。可是懂俄文的人呢。那是只有跑到都林去找的了。
几天里面我的朋友变成名人。甚至玻璃窗上用小旗宣布“大减价”的那些日子,水果铺的生意也没有那样兴旺过。人人都要看一看那本书和那个谁也读不出的亲笔题字。人人都知道我们的高尔基。
过了一些时候我得上都林去一次,就像我的朋友建议:把这有着珍贵的亲笔题字的书托付给我,让我去要求一位俄国侨民同志翻译。可是我的朋友什么都不愿听见,拒绝把书交给我。于是两个人都到都林去。
刚一到就寻找俄国同志,可是偏不凑巧:哪位都找不着。在记事册里我有一位俄国人的地址,他以前在一个冶金厂里做工。他叫伊凡。在披耶蒙省会名气最丑的一个地段就是都林的一个老地段里,那天在一座坐落在瓣莱佳路上的老屋子里面我不知道我们爬上去多少次。终于,夜里二十二点半我们找到了伊凡在星顶楼上。在狭窄的坏房间里,一盏火油灯微弱地照着,一群开会的人挤着,烟草浓厚的烟飘着。十来个人,有的坐在桌子上,有的坐在地下,有的坐在损坏的床上,喧哗地讨论着。他们不大温厚地接待我们,可是一听见伊凡说我是一个社会主义同志,他们就差一点握断我的手,不知道怎样安顿我们是好了,倒酒递香烟⋯⋯。之后,他们重新叫喊起来。
不用说的,我们张着耳朵一个字也听不懂。
那辩论延长到半夜。烟草的烟和冒烟的灯弄得空气是不能呼吸的了,虽说窗子直接朝着屋顶开着。最后,由于争论的热烈而嘶哑了的声音沉默了,于是伊凡问我看他是否有特殊目的。我说明我们的事情。他拿起书来并且翻译:
“但愿生活永远向你们微笑,一如意大利美丽的天空微笑着。M,高尔基。”
我的朋友记下了这句话。之后,伊凡向我们解说他们争论的对象。报纸宣布俄国工人的刽子手到了意大利。意大利社会党发出了号召,同意工人们去“侮辱俄皇”。
出席的有几位赞成这口号,可是另外的几位要求更坚决的手段。因而就燃烧起这场喧哗热烈的争论来。可是这个口号是发生效果的:它迫使异国当局从头至尾改变了仪式程序。原先要到罗马、那波利、佛罗伦萨、威尼斯的,尼古拉二世——或者最好说是尼古拉末代——只与意王会一次面,在拉戈尼琪,就是在那个离开法国边境一小时火车路程的小城里,那边有两个可注意的建筑物:一座王宫和一座疯人院。
当我们向俄国同志们告别的时候,楼梯上脚步声,有一个人猛力推开门也不先敲一下,黑暗里出现一些人拿手枪对准我们。
——举手!
其中之一下命令。他的丰满的肚皮围着一条警务部员白、红、蓝三色带。
在手枪的威胁之下我们举起手,坚强地抗辩着,我的朋友和我用披耶蒙话,其余的用俄国话。
——不许响!
他们用链条缚我们的手,擦痛我们的手腕。我的左手臂跟伊凡的右手臂锁在一起。他们粗暴地夺下高尔基的书,给我的朋友戴上手铐。随后,用一个共同的长链条连起我们来,开始搜查整个屋顶楼,到处拉出各国文字的书报。被搜查之后,这屋顶楼叫人想起战场了。
第二天报上发表论文——我们被放出来之后知道的——,说是托福都林警备处周密一群“异常危险意俄虚无党”是被破获了。我们被拘禁三天,刚刚来得及生满一身的虱子。至于我的朋友的书,人家不还他。
总算无事了,我们踏上归家的路。都林警察押送着。本地警察局另外再严厉地把我们训斥了一顿。
* * *
我的朋友灰心了。他给律师不少的钱总想收回那本书来。在我们的日报上我们提出抗议,反对这个不合法的没收。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有人劝我没还是放安静些吧。
我的朋友水果商同他的父母不和睦了。他成为我们党的同情分子。并且长期订阅我们的报纸。当法西斯进军罗马的时候他被捕,他的铺子被抢劫。
最近我得到他的消息,他被判处三年徒刑。他在听着意大利共产党不合法的播音,就被当场拿获了。
[意](G.GERMANETTO)G•健尔麦南多
[汉译者]李又然:
《基督第四次跌落在他的十字架下》
“佳特令那,今晚你把图画转过来。”主人对女仆说,划个十字从桌子旁边站起来。
那女仆,年纪四十左右,一个小巧而丰满的女人,微笑一下,继续收拾桌子上的杯盘,回答道:“好,我会去转的。”——她理一理主人的头发。主人拿起手杖和帽子走了,没有再说什么。
独个儿了,这女人坐上一把靠手大椅子,窸听着。那男人的滞重缓慢的脚步声,片刻之后就消失。
“老猪!”女仆高声地说。
她又微笑了,照着主人刮脸的小镜子。接着,突然地,一下子就弄干净桌子,知道门是关好的,她走进隔壁房间里,伸直在她的床上。
“应该有耐性;假如不是为着这房屋⋯⋯脏猪!把图画转过来⋯⋯”她空想开去了。
棕色头发的佳特令那,在多马所·多马谛斯先生家里服役已经有几年。
她在一个朋友那里遇见他。那时候她早已嫁给一位正人君子,一个丧事仪仗雇员。是勤俭又老实的劳动者,可是他从来不能成功于运用自己从事丧事得到的工钱和外快,使佳特令那过体面生活。不过在世界大战中托福“西班牙”流行性感冒的传染,他买给过她几件长衣和尖顶帽子,那时候丧事仪仗不失业!⋯⋯但是好时代过去了,佳特令那须得去找个额外出息的源泉⋯⋯那时候她绝不是难看的,这位佳特令那女士。是一位棕发美人,不胖也不瘦,自自然然的卷发有一个漂亮的发髻,造成她的骄傲,脸是爽朗的,眼睛活泼。她曾经希望结一个好婚;可是几次失意之后,生活迫令她嫁给了企里洛·波诺米,丧事仪仗雇员。
是一位正人君子,无可指责的,和平,安分,好工人。可是总是愁苦严重,哪怕是在家里同着老婆在一起,总也好像跟那些来接洽丧礼的孤儿寡妇鳏夫讲生意。
怎样的生活呀!
不是缺乏什么必需品,不,是佳特令那幻想另一种生活!好看的长衣,闲暇,跳舞会。企里洛却只讲丧礼。头等二等三等的,从来只讲丧礼。
当“西班牙”流行性感冒传开去,那时候企里洛似乎是另一个人了,他几乎是轻快的了。他活跃起来。
有一日他的女人听见他唱歌。说真话那是“Miserere”(拉丁文:“不幸的人”。猜想是落殓或下葬时候唱或念的),可是他唱着!
我很记得在他的小城里,丧礼每星期四五次(在冬天是六七次,由于疏忽伤风的缘故),一传染“西班牙”流行性感冒则增加到每星期平均三十五至四十次,甚至在圣诞节和新年的那一个礼拜里,正当是快活的日子,竟达到最高点七十五次之多。这就是在那个时候企里洛唱好几次“Miserere”的。
连外快在内他赚很多钱。
随后,丧礼回复到正常的平均数,佳特令那就又得寻觅零碎的收入。她成功的。在一个为筹划反对失败论者的斗争方法并助成胜利而召开的天主教妇女爱国大会上,佳特令那认识一位可尊敬的夫人,一位天主教夫人。这夫人约她到家里去玩:
“那将是一个美丽的晚会!有面子的人物!⋯⋯那又与爱国目的有关系。请去吧!”
佳特令那去了。
那真是一个美丽的晚会。许许多多贵妇绅士和将校。一句话,佳特令那发现了她所愿望的环境,和一个倾倒者。也有教士们在场。那夫人又一次地邀请。一天,佳特令那就又去了。
同那夫人才只晤谈几分钟,佳特令那就看见爱国晚会上献媚过她的班尔格列里陆军大尉来了。大尉向女主人致敬意。女主人,在这个挂好几个勋章的好看的大尉到临数分钟之后,想起她那帽商在等她。
“原谅我⋯⋯半小时就回来的⋯⋯我把您俩撇下在这里。”她说道,含着动情的微笑。而她过两小时才回来,抱歉着。时间正够大尉遂行狂暴的刺刀进攻所必需。那进攻只遭遇很软弱的抵抗。
大尉当即就走了。很忙的,大尉是。坐镇在他那舒畅而芬芳的办公室,他派兵上前线。
“多意气相投的人呀!”女主人说,坐下在她朋友的身边。
佳特令那抬起闪光的眼睛:
“呵,是的,是的⋯⋯跟我的丈夫多么不相同⋯⋯”她默然了。她的朋友请她参观房间去。是玲珑的小房间:一间玫瑰色,另外一间蓝色,都精巧。
随即主人请喝咖啡。而当她在铺那上面有中国图案的小桌子的当儿,佳特令那翻着一本相片纪念册。
“在这册子里很多熟面孔!”她说,“贝丽夫人⋯⋯加丽尼夫人⋯⋯参谋官卡奴帝的可怜的未亡人⋯⋯这位又很像是白尔弟尼夫人可不是?”
女主人望了一下,做个手势肯定着,并且说:
“就只差您的了,夫人。”
佳特令那打开手提匣,从一个黄色信封中取出一张相片。
“是最近拍的⋯⋯”
“呵,棕发美人,谢谢!谢谢!”——就把相片夹进册子里。
两天后,十点钟做弥撒的时候,那夫人向佳特令那的耳朵旁边低低地说着:
“您知道吗,采邑骑士罗曼尼从我的相片册里看见了您的相片,一定要认识您呢!请明天三点钟上我家里⋯⋯他说多么光彩的棕发美人啊!”
佳特令那脸孔红了,做一个情愿的手势。
那在行瞻体的教士用鼻子念着“Sursum Corda”(拉丁文:“提高你们的心灵”)。大家都低下额角。
佳特令那这棕发美人,到她的朋友的家里去,第二天,在约定的时间。
一个陆军上校也在纪念册中看见了“棕发美人”,也要认识;接着是一个领地监察官;接着是一个我们不可以说出姓名的先生——后来她知道那是一个主教——接着是一个法官;——以此类推!
在上校访问之后那夫人对“棕发美人”说:
“听,佳特令那女士,在我们之间,不要拘泥礼节。我们要互助。您年青又好看,照理应当过光辉的富丽的生活!⋯⋯上帝要您嫁给一个老实勤俭的人,可是允许我说:有这样一个宝贝是不适宜的,这是一支干果子⋯⋯”
“呵,是的,真是的!” 佳特令那叹息。
“应当让这些先生们给钱⋯⋯”
“呵,夫人!”
“不要惊慌,我的亲爱的。”那夫人继续说,“这您不必管⋯⋯我负责⋯⋯”
“但是⋯⋯”
“小傻子!不要怕⋯⋯允许我把您叫你。”
“非常愿意⋯⋯但是⋯⋯”
“谁都一点不会知道的⋯⋯我懂得,我是女人,我是过来人。⋯⋯当男子没有能力满足人家要求,像您,像你,这样一个娇艳的女人的一切要求,那就对不起他了!”
她们之间成立一种契约。“棕发美人”不是第一个。那纪念册贴满各种女人的相片。女主人很发财,她捐一些给教会和胜利委员会。而纪念册里的女人们则买些长衣和帽子。
时间过去。
一天,企里洛·波诺米,参加过这么许多次丧礼的,得参加一次特殊的丧礼了:那他自己的。
“棕发美人”穿黑丧服,在丧礼中和在她朋友的家中都很光彩。可是稍稍往后,忧愁的日子来了。上校们,法官们,监察官们,主教们,曾经都要认识“棕发美人”的,是越来越少了。他们甚至一个都不再来,让位给银行职员或邮局职员,下级军官以至昏庸老朽⋯⋯
就这样,已经有点太发胖的“棕发美人”认识了非常宗教的,一个房东,已经大约有六十岁了的多马所·多马谛斯先生。
当她遇见多马所先生她正落在困苦的状况中。他邀她到他的家里。“我有屋子又是单身。”他对自己说,“干嘛还要为两小时付钱呢?⋯⋯我可以转过图画来的⋯⋯”
她往返于他的家中。知道他有钱,开始逢迎他。
每次走进卧室,她总发现所有的图画统统已经转过来,要不然就是多马所先生正在转过来。
“为什么?”她问起过。
“你知道,我不能在我妻子面前做这种事情,对她,我发过誓要直到最后一天都忠实,也不能在我誓言证人基督、圣母和圣白尔白的面前⋯⋯”
卧室中央,刚好在双人床上头,站着一个泥土烧的巨大的基督,挂在一架黑木头的十字架上。在基督两旁的,是炮兵保护神——多马所曾经当过炮兵连长——圣白尔白的画像;还有一幅画像是多马所太太生前特别虔敬的玛多纳·段·邦贝的。
挂在对面墙壁上与基督面对面的是:多马所夫人的大画像,好似以严厉的神色在望着她丈夫转过图案来那样。
“那您就永远不再结婚?”佳特令那问多马所先生,站在一把椅子上他在做他的经常工作。
从椅子上下来,他回答:
“不,我不能,我发过誓。⋯⋯干嘛要再⋯⋯?”
“因为⋯⋯因为⋯⋯你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吗?”
“我不懂⋯⋯”他说,翻转着多马所夫人的画像。
“棕发美人”叹口气。
“说,说吧。”他说道,倒在一把椅子上,那工作使他疲乏了。
“以后说给你听⋯⋯”
而当他们睡在床上,狗在外面狂吠的时候,佳特令那就说了。
结果是两个人第二天到一个公证人那里去。他签一张遗嘱:等他一死把他的全部财产,房屋资本等等,都遗给寡妇佳特令那·波诺米太太。她这边则情愿在他家里服役,作为一个不受薪给的家务料理人。
于是她开始了又是当家婆有是女佣人的生活。
房客们,教士——在多马所先生遗产的一部分上他寄托他的希望——和朋友们的小小的局部世界的女仆。当有宾客来了——这是很偶然的——,她在灶间吃饭。平常,两个人一桌子吃。当请朋友们参观房子的时候,多马所先生绝不忘记指给他们看女仆的房间。
当家婆,佳特令那什么都做。得快的,连那讨厌的工作她也替主人来做了:转过图画来,尤其是基督,很重的。
自然,她那相片纪念册朋友的家里她总是去的,每当有相识的人要会她。——她想着这一切,舒适地伸直在床上。
“转过图画来又和这只老猪生活在一起,怎样的乏味呀!”她高声地说。她停止了。随后,低声地说着:“要是基督肯帮助我⋯⋯他能的⋯⋯自然是卧室里的那个基督⋯⋯”
她闭起眼睛好像睡熟了。夏天热的下午。多马谛斯先生小小的房屋里的房客们,一共四个家庭,都在劳动着。他就生活在这些人们身上,每当人家增加他租税他就增加房租。这是些被房东剥削得失去血色,穷苦的人们。这些人们从早到晚都劳动,生活在这多马谛斯先生叫作宫殿的坏屋里。多马谛斯先生顶小气,是污秽的吝啬鬼,他甚至不许孩子们游戏。但他倒是在总司铎管辖区委员们中负重望的人。他总是在脖子上挂着赏牌,在钮扣孔里戴着反失败主义优胜者的标记的那三色军人帽章。1915年5月24日以前他大声疾呼反对法兰西人,后来反对德意志人,大战终止以后则开始咒骂共产党。
佳特令那没有睡熟⋯⋯她在想心思。随后,爬起来到餐室,提起烧酒瓶,倒一杯一口气喝下去。随后,走进主人的卧室里。她瞧瞧鼻子尖被墙壁石灰擦白了的基督(人家这么许多次叫他面壁,好像对付坏学生那样的)⋯⋯她爬到床上,察看那挂着沉重的十字架——(多马谛斯夫人送她丈夫的礼物)——的钉子。
“应该帮助基督掉下来⋯⋯他恰好在老猪头上,又是重重的⋯⋯”她高声地说。她吓了一跳。自己的声音使她恐怖。她转过身来。正在对面,多马谛斯夫人严厉地望着她,而反映在画像玻璃上面的影子的变化,给人以多马谛斯夫人在动起来的印象。
佳特令那怕了。
她跳下了床,爬上一只凳子,犹豫一下子,摘下多马谛斯夫人画像转过来。
圣白尔白和邦贝圣处女都也等待转过来。随后她又跳到床上再察看那钉子。这钉子很普通,多马谛斯先生亲手钉在墙上的,钉得不牢,要天长地久支持这位挂在如此沉重的木十字架上的基督,就太不扎实。
“棕发美人”很注意地瞧着钉子。由于经常把基督转过来转过去的缘故,钉子的尾巴几乎被磨平了。
她看出这钉子失去了水平线的姿势,是斜下来的了。实际女人,她得出这个结论:“简单的时间问题⋯⋯”她高声地说,又自言自语添一句:“时间,人可以帮助它⋯⋯”
她就将基督——仿佛一个鼻子在麦粉袋里攒过一下的红种人——转过来。
在同一时刻她听见钥匙转门孔的声音。
“主人⋯⋯”她低低地说,急忙去迎接。
“晚安,我亲爱的心肝!⋯⋯”佳特令那说,一边拥抱多马谛斯先生。他摸抚她的头发。
这是一个中等身材的人,红面孔,被烟斗——(多马谛斯祖父的礼物)——的烟气熏黄了的白的上唇须,长长的下垂着,吃喝都在他之前。他有一头剪成刷子模样的头发,一个海绵似的红鼻子,一对据他自己说相同飞亚牌(“Fiat”牌汽车是法国制造的一种汽车)汽车挡泥板的耳朵(意思是猪八戒似的“招风耳朵”)。
“我给你买了牡蛎,你这贪吃的小家伙。”他微笑着说。
“谢谢,我心所爱的。”
“我们做一餐秀气的便夜饮,不好么,亲爱的?”
“好的,牡蛎同白酒,一只小鸡,一盆生菜,一碟子像法国人说的嫩得青草似的炒蛋,英国式香菌,干牛酪,苹果空心饼,糖酒蛋黄香料糕,水果,咖啡,里古尔酒⋯⋯”
“再呢?”
“再么我把图画已经转过来。”
“好极了,我的棕发小美人!⋯⋯去准备一切。我上去一下,到那两个房客那里,他们房租已经过期三天。⋯⋯一个说女儿病了,好像这与我有关。一个借口病倒过两礼拜,这是个懒惰的角色。⋯⋯假如在不付钱,我就赶走他们⋯⋯”
“可不是,对的,这很对!”——她就准备一切去。
这种种在她都是家常事:好吃的夜饭,图画和基督转过来⋯⋯
拿撒勒细木匠的养子——基督教传说说——在攀登哥尔哥大(耶路撒冷附近一座山。就是圣经上的“各各他”,意译是“骷髅地”。耶稣被钉死在这座山上)的时候三次跌倒在他的十字架下面。“棕发美人”希望多马谛斯夫人送她丈夫的基督,至少跌下一次⋯⋯至少一次⋯⋯
耶稣基督是要允诺“棕发美人”的祷告的,只要这丧事仪仗雇员的寡妇,这个尚未忏悔的玛达玲纳(犯罪的女人,被耶稣所感化的),真能帮助时间,不单单有个心愿;而那钉子是越发斜下来了⋯⋯
一个晚上在甘美的晚餐之后,两个都躺在床上了。那是一个恬静有星的秋天晚上。从开着的窗子他们看见天空的一小角。远处传来如在梦中的甜蜜的旋律,清新又芬芳的歌声⋯⋯
突然,一声尖叫打破沉默⋯⋯有女人的声音在夜里叫喊:
“救命啊!救命啊!”
是佳特令那。
基督跌下来了,不是跌在哥尔哥大山上,是跌在多马谛斯先生背脊上。
“救命啊!救命啊!”
多马谛斯先生不省人事了。佳特令那跳下床来拿起衣服和拖鞋,跑进自己的房间立刻弄乱自己的床。
人们跑拢来。是房客们。其中一个奔去找医生。
多马谛斯先生总是肚皮朝下地躺在那里,在床上,在救世主的身边。
“棕发美人”比多马谛斯先生更惨白。人们在他的太阳穴上擦醋要他醒过来。
“完了!”医生说。“去请教士和公证人吧。他可以再活几小时。他的背脊骨断了。”
医生瞧瞧靠在墙边了的基督。
佳特令那请来教士。她没有想起公证人。她很明白一切,用不着证明。
邻居们散开去。老头子哭了。
“上帝惩罚我!⋯⋯为我祈祷,棕发美人,祷告吧⋯⋯”
“棕发美人”就祷告。⋯⋯她吩咐准备丧礼。她穿孝。从此是主人了,她感谢耶稣基督,请人把他油一油。可是她把他安置得离床很远⋯⋯怕他再跌下来⋯⋯